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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约在升上初中没多久后,我开始怀疑自己得了艾滋。当时生命科学课的教科书上说,艾滋病患者的体表会发出红色的小点点,而我身上也有。一片片密集地,不停地发出来又褪下去,总也没停,看起来很恶心。此外书上还说,HIV病毒会破坏掉整个人体的免疫系统,而我的确是个免疫力低下之人,常常抱恙。
于是,明知道自己在理论上绝无可能被传染上这种病,却依然深深地怀疑自己中招了。虽说我从小就是个轻信人的傻逼,但我常常质疑事物,我多疑。我生长于一个根本不给我机会让我明白安全感是什么的环境下,正是靠着多疑才一点点艰难地生存下来。如此的一个我,十分忐忑地陷入了对自己患上了艾滋的恐惧之中。
我并不怕死。我4岁的时候就能看着人的尸体被盖上白被单、放在轮床上往停尸房里送,周围的家属围绕着哭天抢地举步维艰,我确切地知道那些人“死了”、再也不会醒来面对他们的人生了,而我毫无感觉。我也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是的,我不怕死,但我害怕不洁。书上说艾滋病的传染途径有多种,但其中一种叫做性,多么肮脏!对于那个年代的一个小孩子而言,性本身就是犯罪,更何况是因滥交而染病。我深刻地明了,一旦说一个人得了艾滋,那么其就免不了被认为是个放纵不知检点的无耻之徒。这把我吓坏了。我一直是个优等模范生,是老师和家长们心目中期待的那种小孩,我自尊心过盛、防御系统薄弱,我知道我无法忍受外部的鄙夷和嘲讽。假如被人知道我得了艾滋,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
于是,12岁的我就一个人孤独地忍受着这种恐惧的折磨,每天若无其事地吃饭睡觉上学练琴,晚上在被窝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想着假如自己真的得了艾滋又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然后一切困惑又都归于虚无。这一忍就是两年,当时的种种心情至今都未走远。在升初二的那个暑假里,某一天我终于以极其平静地口吻向母亲若无其事地说起了身上的红点点。不要问我为什么两年来我母亲都不曾发现,这不是她关心的问题,即便她看到也不会放在心上。
此后的年岁中,偶尔那么一两次,我还提到过那些红点点,因为它们总也不褪,在我的体表顽固地密布成令我恶心的图案。又过了两年,15岁的夏天里母亲终于带我去看医生了。然后我知道了,原来那些红得发紫的点点叫做出血性紫癜,是因为体内缺乏血小板和血红细胞导致的皮下毛细血管出血又无法快速凝血而形成的出血点。它们总也褪不干净是因为我的身体里不断地有毛细血管在出血。
原来不是艾滋啊,那就好。我痛恨不洁,这永远是我无法容忍的属性,我只追求纯净。当时的我那种如释重负,不亚于贪恋人生的普通人刚得知自己多年来的绝症是一次误诊。因为从小家就是在医院里的,是家属院,所以看病的医生和母亲也算是同事跟邻居,彼此间比较随意了,就连我看病也不过是母亲找个对方当班的时间里带我去溜了圈而已,都不用挂号等待。从那个阿姨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阿姨问我怎么这么多年才来看病,我坦然地回答说我告诉我母亲两年了。阿姨顿时愣了下,然后严肃地跟我母亲说:“不能这么当妈的,整天盯着孩子的成绩不带喘气的,对孩子的身体就这么无所谓。”母亲在一边笑着,我不知道她是客套还是为自己解围。看完病,我跟着母亲愉快地回家了。只要知道自己不是不洁,那就好。
后来一直到上了大学,我的紫癜才消停;大一下半学期献了次血,其后又复发了好一阵子,现在已经长久不见那些小红点了。但我总是记得,12岁的自己是如何忍受着对自己可能得了艾滋的恐惧而又若无其事地生活着的。现在我仍然觉得,所有的重病绝症之中,艾滋是唯一不可忍受的。
我不怕死,但我害怕不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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